达芬奇爱徒萨拉伊：“盗贼加骗子”

吉安·贾科莫·卡普罗蒂[Gian Giacomo Caprotti，1480-1524]是达芬奇[Leonardo da Vinci，1452-1519]最亲近的徒弟之一，生性爱偷盗、爱撒谎，外号萨拉伊[Salaì]。关于他的身世和艺术，我们知道多少？

在米兰国家档案馆，保存着一份文件，来自1525年4月21日。上面记录了萨拉伊的财产清单。

萨拉伊财产清单

这份文件相当重要，能够帮助学者们梳理达芬奇与这位徒弟之间的关系。我们知道，萨拉伊曾经跟随达芬奇前往法国[1516]，但是并没有在那里久留。达芬奇去世的时候[1519]，萨拉伊很可能并不在师傅身边。

1519年，萨拉伊回到米兰。1524年1月19日，突然暴毙身亡。据说是被当时占领米兰的法国士兵用钩铳枪打死的。他去世的地方，就是他从达芬奇那里继承下来的一片土地——如今被称为“达芬奇葡萄园”。

萨拉伊的这份财产清单中，提到了多幅画作：一幅《勒达和天鹅》，一幅《圣母和圣子与圣亚纳》，一幅《蒙娜丽莎》（财产清单中原文是“被称为蒙娜丽莎的画”，这也是最早提及达芬奇那幅名作的史料），一幅《救世主》（“展现为父神形象的基督”），一幅“裸体半身像”，一幅未完成的《柱上基督》。每一幅画都有一个估值：《勒达和天鹅》估值最高，200个盾章币，《柱上基督》价值最低，5个盾章币。

1991年第一次发现这份文件的时候，人们本以为清单中提到的这些画是达芬奇所作。事实上，并非如此。

1999年，法国学者Bertrand Jestaz发现了1518年的一份合同，订立双方是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[任期：1515-1547]和萨拉伊。合同中写道，达芬奇的这位学生曾经卖给了法兰西国王几幅画，其中就有《蒙娜丽莎》，总售价是1525年财产清单中那几幅画估值的两倍多。

关于萨拉伊财产清单中提到的那些画，学者们给出了多种假设。例如“裸体半身像”可能就是如今藏于达芬奇理念博物馆的《蒙娜瓦纳》（又名《裸体蒙娜丽莎》）。

萨拉伊（推定）《蒙娜瓦纳》 - 1515-1525 - 私人收藏，存于达芬奇理念博物馆，意大利芬奇镇  
Salaì (attributed), Mona Vanna, 1515-1525, collezione privata, in deposito a Museo Ideale Leonardo da Vinci, Vinci, Italia.

财产清单中，可以明显看出萨拉伊很有商业头脑。他的才能与师傅达芬奇截然相反：达芬奇完全投身于科学和艺术研究，而萨拉伊则相当在乎经济利益（当然，是在乎他自己的经济利益）。

萨拉伊10岁的时候，就来到了达芬奇位于米兰的画室。达芬奇手稿中曾经提到了这件事。《手稿C》第15张背页写道：“1490年玛达肋纳日，贾科莫进入我的画室，年龄10岁”（1490年7月22日)。

其它古代史料提到，萨拉伊是一个美男子。瓦萨里[Giorgio Vasari，1511-1574]在《艺苑名人传》中曾经写道，萨拉伊“极为迷人，优雅美丽，一头漂亮卷曲的头发，让达芬奇欢欣不已”。

达芬奇留下的手稿中，曾经多次出现一位年轻男子侧脸肖像，卷曲的头发，希腊式的鼻子，五官略有阴柔美。《大开本手稿》[Codex Atlanticus]的某些页上也出现过同样的形象。专家认为，这些可能是萨拉伊的肖像。由于数量众多，于是这种类型的侧脸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：“萨拉伊式侧脸”。

达芬奇《年轻男子侧脸肖像》 - 皇家收藏，英国
Leonardo da Vinci, Testa di giovane di profilo, 1517-1518, Windsor, Royal Collection, UK. RCIN 912557

达芬奇《年轻男子侧脸肖像》 - 皇家收藏，英国
Leonardo da Vinci, Testa di giovane di profilo, 1510, Windsor, Royal Collection, UK. RCIN 912554

萨拉伊的性格也与达芬奇截然相反。达芬奇曾经在笔记中将萨拉伊称为“小偷、骗子、冥顽不化、贪图享乐”。

萨拉伊出身卑微，他的父亲皮耶特罗[Pietro Caprotti]曾经负责为达芬奇照料田地（也就是达芬奇遗嘱中留给萨拉伊的那块“达芬奇葡萄园”）。

达芬奇留下的笔记中提到，他曾经不下五次偷盗师傅的财产，因此给他起了“萨拉伊”这个外号，取自普尔奇[Luigi Pulci，1432-1484]《莫甘特》[Morgante]诗中一个恶魔的名字。

尽管这些不同与麻烦，但达芬奇依然一直让萨拉伊留在自己身边。显然，年轻的萨拉伊以某种方式赢得了达芬奇的信任。

不过，信任他的，不仅仅是达芬奇一个人。

例如，我们知道，1505年的时候，曼托瓦侯爵夫人埃斯特家族的伊萨贝拉[Isabella d’Este]曾经委托身处佛罗伦萨的佩鲁吉诺[Perugino，1446-1523]和达芬奇二人绘制两幅作品。侯爵夫人的代理人阿尔维塞·乔卡[Alvise Ciocca]认为萨拉伊“年纪轻轻，却能力超凡”，因此派他去见侯爵夫人，就委托画作的完工情况进行汇报。乔卡写道，萨拉伊“对画作赞叹不已，同时还纠正了一些小细节，牧师先生[注：菲耶索莱院牧]和我已经转告佩鲁吉诺”。此外，乔卡还写道，萨拉伊也表达了为侯爵夫人“效劳”的心愿。字里行间，可以看出，乔卡认为萨拉伊是一个很有才干的艺术家，值得获得高贵客户们的委托。

1513年，达芬奇前往罗马，随行人员中就有萨拉伊以及达芬奇的另一位爱徒弗朗切斯科·梅尔齐[Francesco Melzi，1491-1570]，以及两位助理“洛伦佐”和“凡福尼亚”。

1517年，只有萨拉伊和梅尔齐两位徒弟跟随达芬奇前往法国。

在官方文件中，萨拉伊的身份是达芬奇家仆，薪水高得惊人，1517-1518年为100个金盾章币。

1519年5月2日达芬奇去世。关于去世情形的文献中没有提到萨拉伊的名字。不过，我们确切知道，5月21日，萨拉伊在米兰现身。因此，师傅去世的时候，他很可能不在身边。

1523年6月14日，萨拉伊与比安卡·科尔迪罗利·达·阿诺诺[Bianca Coldiroli d’Annono]结婚，嫁妆高达1700帝国里拉。

达芬奇在遗嘱中，曾经以不同方式提到了萨拉伊和梅尔齐这两位徒弟：“因米兰绅士弗朗切斯科·梅尔齐在过去这些年间的慷慨服务，特别向其赠予本人所有书籍，以及与本人绘画工作有关的所有工具及画作”。梅尔齐也被达芬奇任命为唯一遗嘱执行人。谈到萨拉伊的时候，“向仆人巴蒂斯塔·维拉尼永久赠予本人在米兰城内园林的一半土地，另一半土地赠予仆人萨拉伊，萨拉伊所得一半为他已经建有住房的那一半，这一半永久赠予萨拉伊及其继承人，此举在于感谢维拉尼和萨拉伊的善良慷慨服务”。

可以说，梅尔齐获得了达芬奇的所有动产，而萨拉伊则被视为与仆人维拉尼同等地位，每人均获得一半“园林”。从法国返回米兰之后，萨拉伊就住在遗产所得的这片园林里。

达芬奇葡萄园，意大利米兰

在艺术造诣方面，萨拉伊处于什么水平？

首先，必须指出，1991年，学者詹妮丝·谢尔[Janice Shell]发现了本文开篇时提到的那份财产清单，学界才开始对萨拉伊进行研究。

其实，直到20世纪初，人们还以为萨拉伊与古代史料中提到的安德雷亚·萨拉伊诺[Andrea Salaino]是同一个人。实际上，萨拉伊诺根本不存在，但他却出现在米兰斯卡拉剧院广场的达芬奇纪念碑上[注：建于1872年]，作为达芬奇四徒弟之一（纪念碑上另外三位是切萨雷·达·塞斯托[Cesare da Sesto，1477-1523]、马可·达·奥乔诺[Marco d’Oggiono，1470-1549]、乔万尼·安托尼奥·博尔特拉菲奥[Giovanni Antonio Boltraffio，1466-1516]）。

达芬奇纪念碑，意大利米兰斯卡拉剧院广场

艺术史学家罗马诺·纳尼[Romano Nanni，1952-2014]认为，严格来说，萨拉伊不是艺术家，“不是一个原创作者，只是一个能力强大的复制者”。事实上，在达芬奇那些著名徒弟里，只有萨拉伊没有独立的职业生涯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人们将他遗忘，很可能就是因为他本人缺少艺术才能。

20世纪初，发现了《救世基督头像》这幅画，奥地利著名艺术史学家威廉·苏伊达[Wilhelm Suida，1877-1959]在20年代时将其推定为萨拉伊手笔。2007年，苏富比拍卖会上，这幅画估价45万美元，最终以65.6万美元成交，买家是意大利Esselunga连锁超市老板贝纳多·卡普罗蒂[Bernardo Caprotti]（很有意思，萨拉伊原本姓氏也是卡普罗蒂）。

萨拉伊（推定）《救世基督头像》 - 1511 - 盎博罗削绘画馆，意大利米兰
Salaì (attributed), Testa di Cristo redentore, 1511, Pinacoteca Ambrosiana, Milano, Italia.

2012年，这位企业家把画作捐赠给米兰盎博罗削绘画馆。在诊断性检查的时候，露出了画面下方的艺术家签名：“Fe Salai 1511 Dino”，可以理解为“萨拉伊在1511年11月的一天里绘制了这幅画”。

受贝纳多·卡普罗蒂委托购买这幅画的古董商毛里齐奥·泽基尼[Maurizio Zecchini]则认为，这句话还有另一种解读：萨拉伊并不是画作作者，而是画上人物的原型。泽基尼甚至认为，达芬奇才是这幅画的作者，以自己的徒弟萨拉伊为描摹对象，绘制了这幅基督像。研究达芬奇的学者立即否认了这一假设。意大利艺术史学家皮耶特罗·马拉尼[Pietro Marani，1952- ]指出，这幅画的品质与达芬奇其它作品偏离太多。

最后，米兰盎博罗削绘画馆在作品标签中，将其推定为萨拉伊的作品。

可见，我们对萨拉伊的艺术活动知之甚少，所有作品只能是“推定”，即使有“签名”也不例外，而且，学界内部的争论非常多。

萨拉伊最著名的作品是藏于米兰盎博罗削绘画馆的《圣若翰洗者》。关于这幅画，评论界至今没有确认它是萨拉伊亲笔。近些年来，大多数学者都认为，只能将这幅画看作是15世纪初某位达芬奇派画家的作品。但是，如今在盎博罗削绘画馆的作品标签上，依然根据传统写着“推定为萨拉伊作品”。

萨拉伊（推定）《圣若翰洗者》 - 1520 - 盎博罗削绘画馆，意大利米兰
Salaì (attributed), San Giovanni Battista, 1520, Pinacoteca Ambrosiana, Milano, Italia.

刚才谈到，意大利艺术史学家纳尼认为，萨拉伊只是一个“能力强大的复制者”。仔细观察这幅画，不难赞同他的观点。这幅画明显以如今藏于卢浮宫的达芬奇《圣若翰洗者》为蓝本，只有些许不同（最明显的就是风景）。

达芬奇《圣若翰洗者》 - 1515-1516 - 卢浮宫，法国巴黎
Leonardo da Vinci, Saint Jean Baptiste, 1513-1516, Louvre, Paris, France. INV. 775

也有人认为，萨拉伊就是达芬奇笔下圣若翰洗者的原型。依据史料记载的萨拉伊面貌特征，无论是达芬奇本人的作品，还是模仿达芬奇而作的作品，画中那些中性化形象，都来自萨拉伊。不过，到现在为止，我们并不知道萨拉伊本人的真实面貌，还没有找到任何能够确认是萨拉伊肖像画的作品。所以，在达芬奇作品中寻找萨拉伊的肖像画，可能性也不是很大。

还有两幅画，通常也推定是萨拉伊的作品。一幅是之前谈到的藏于达芬奇理念博物馆的《裸体蒙娜丽莎》（该推定也并无确凿证据），另一幅则是达芬奇《圣母和圣子与圣亚纳》复制品，曾经藏于米兰奇迹圣母圣赛苏堂，如今由加利福尼亚大学所有。

萨拉伊（推定）《圣母和圣子与圣亚纳》 - 1520 - 加利佛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怀特艺术馆，美国洛杉矶
Salaì (attributed), Madonna and Child with Saint Anne in a Landscape, 1520, Wight Art Gallery, UCLA, USA.
达芬奇《圣母、圣子和圣亚纳》 - 1500-1513 - 卢浮宫，法国巴黎
Leonardo da Vinci, La Vierge, l'Enfant Jésus et sainte Anne, 1500-1513, Louvre, Paris, France. INV. 776

不过，这一幅的推定也是完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。

最后一幅画《忏悔的玛达肋纳》，在2020年曾经引发了诸多讨论。艾德[Artcurial]拍卖行将其拍出了174万欧元的高价。为这家拍卖行工作的专家克里斯蒂娜·杰多[Cristina Geddo]认为，米兰盎博罗削绘画馆藏有的《救世基督》是“唯一一幅能够确认为达芬奇爱徒手笔的作品”，于是将《忏悔的玛达肋纳》与它进行对比，得出了出自萨拉伊手笔的结论。

萨拉伊（推定）《忏悔的玛达肋纳》 - 1515-1520 - 私人收藏
Salaì (attributed), Maddalena penitente, 1515-1520, private collection.

拍卖介绍文字中写道：“《忏悔的玛达肋纳》具备米兰盎博罗削绘画馆藏有的那幅《救世基督》的所有特征，特别是细节。如果仔细观察，就能发现画作所展现的精湛技艺，与达芬奇甚为接近。描绘肌肤时的暖色调、细腻的笔法、眉毛、特别是眼睛下方以白色或灰粉色点亮这种方式。此外，这幅画同样具有盎博罗削绘画馆《救世基督》中那种充满魅力、深邃的目光，几乎可以看作是这位画家的签名”。

在这样的基础上，杰多还回顾了2014年4月9日在多特斯尤姆[Dorotheum]拍卖行拍出另一幅玛达肋纳，将其推定为萨拉伊手笔。她认为，多特斯尤姆拍卖的画作“更加接近盎博罗削绘画馆的《救世基督》”，但艾德拍卖的那一幅则更加成熟。

达芬奇派画家《岩石风景中的玛达肋纳》 - 1525 - 私人收藏
Leonardesque painter, Mary Magdalene in a rocky landscape, 1525, private collection.

无论如何，直到如今，关于萨拉伊艺术作品的争论极为复杂而扭曲。

的确，萨拉伊曾经是达芬奇的徒弟、朋友、助手，很有才能。

虽然只是一个助手，却有许多令人感兴趣的事。从达芬奇的笔记中，就能看出，他对这个大男孩极为慷慨，馈赠金额极大，还曾经在萨拉伊姐妹结婚的时候借出一大笔钱当嫁妆。

研究达芬奇的著名学者之一卡洛·佩德雷蒂[Carlo Pedretti，1928-2008]写道，对于这个“精神状态不太正常”的“懒散徒弟”来说，师傅对他真不赖。

关于他的往事，最令人感兴趣的当属他与师傅达芬奇之间的友谊，以及与梅尔齐之间的竞争关系。

2011年，艺术史学家皮耶特罗·马拉尼[Pietro Marani]甚至还写了一本小说《萨拉伊的粉袜子》[Le calze rosa di Salaì]，围绕梅尔齐和萨拉伊的对立关系展开。梅尔齐是那个“忠诚而高贵的门徒”，而萨拉伊则是那个“懒散的徒弟”。标题呢，是在说作为师傅的达芬奇乐于花大钱给萨拉伊打扮。

也许，关于萨拉伊的故事并不是那么有名，但却让公众和学者津津乐道。

本文摘自意大利文报刊Finestre dell'arte，潘特西蕾的艺术文摘已获得授权将其翻译为中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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